一位前辈的英国作家与哲学家勃尔登(RobertBurton)很早就说过一句话:一切恋爱是一种奴隶的现象。恋爱者就是他的爱人的仆役:他必须准备着应付种种的困难,遭遇种种的危险,完成种种难堪的任务,为的是要侍候她而取得她的欢心。在浪漫的诗歌里,我们到处可以找到这方面的证据。我们的历史越是追溯得远,一直到未开化的民族里,一直到原始的生活状态里,就大体说,这种爱人的颐指气使,恋爱者在求爱时的诸般屈辱,和诸般磨难,就越见得分明。在人类以下的动物中间,情形也正复相似,不过更进一步的要见得粗犷,雄的动物要把雌的占有,事先必须用尽平生之力,往往于筋疲力尽之余,还是一个失败,眼看雌的被别的雄的占去,而自己只落得遍体伤痕,一身血渍。总之,在求爱的过程里,创痛的身受与加创痛于人是一个连带以至于绝对少不得的要素。
在女的与雌的方面,又何尝不如此?对异性的创痛表示同情,本身也就是一种创痛;至于在求爱之际,忍受到异性的报复性的虐待,更是一种创痛。即或不然,在求爱之际,她始终能役使异性,对两雄因她而发生的剧烈的竞争,她始终能作壁上观,而踌躇满志,一旦她被战胜者占有之后,还不是要受制于她的配偶而忍受她一部分分有应得的创痛?迨后,从性的功能进入生育功能的时候,创痛的经验岂不是更要推进一步?有时候,就在求爱的段落里,雌的也往往不免受到痛苦,有的鸟类到了这时候,雄的会进入一种狂躁的状态,雌鸟中比较更甘心于雌伏的自更不免于吃亏:例如鶸类的雄的是一个很粗暴的求爱者,不过据说只要雌的表示顺从,他也未尝不转而作温柔与体贴的表示。又求爱或**时,公的会咬住母的颈项或其它部分(英文中叫做love-bite,可直译为情咬);这是人和其它动物所共有一种施虐的表示;马、驴等等的动物,在**时都有这种行为。
以痛苦加人未尝不是恋爱的一个表示,是古今中外很普遍念。希腊讽刺作家卢欣(Lucian)在《娼妓的对话》里教一个女人说:“若一个男子对他的情人没有拳足交加过;没有抓断过头发,撕破过衣服。这人还没有真正经验到什么是恋爱。”西班牙名小说家塞望梯斯(Cervantes),在他的《鉴戒小说集》的一种,《仑刚尼特和考达迪罗》(RinconeteandCortadillo)里,也描写到这一层。法国精神病学者亚尼(Janet)所诊疗的一个女子说:“我的丈夫不懂得怎样教我稍微受一点罪。”不能教女子受一点罪的男子是得不到她的恋爱的。反过来,英国戏曲家康格里夫(Congreve)的作品,《世路》(WayoftheWorld)一书里,有一个女脚色叫密勒孟特的说:“一个人的残忍就是一个人的威权。”
上文说虐恋的种种表现是正常的求爱表现的一个迹近远祖遗传的畸形发展,但事实上并不止此。这种表现,尤其是在体质瘦弱的人,是一个力争上流的表示,想借此来补救性冲动的不足的。求爱过程中种种附带的情绪,例如愤怒与恐惧,本身原足以为性活动添加兴奋。因此,假如性冲动的力量不够,一个人未尝不可故意的激发此类情绪,来挽回颓势。而最方便的一法是利用痛苦的感觉:如果这痛苦是加诸人的,那表现就是施虐恋;若反施诸己,那就是受虐恋;若痛苦在第三者的身上,而本人不过从旁目睹,那就是介乎两者之间的一个状态,所侧重的或许是施虐恋一方面,或许是受虐恋一方面,那就得看从旁目睹的虐恋者的同情的趋向了。从这观点看,施虐恋者和受虐恋者本是一丘之貉,他们同一的利用痛苦的感觉,来就原始的情绪的库藏里,抽取它的积蓄;情绪好比水,库藏好比蓄水池,痛苦的感觉好比抽水机。
